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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二十周年|追命/吴离离】人生百岁(全文完)

BE预警

我就是为了BE而BE!

但只要停在BE之前就是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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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后来,习玫红带着许多人的不解来“质问”追命为何不挽留离离。追命沉默着、笑着瞧了她很久,几乎将习三小姐盯得发怒,最后终于以轻快昂扬的语调回答道:“她那么聪明。”

“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要问东答西。”

“如果我在身边是她最想要的,她会与我一起,否则,一定有更令她快乐的生活,所以,她一日不回来,就说明她过得还好,不需要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强求她陪伴。”

“你是自欺欺人!”

“是吗?哈哈哈,也许罢。”




  01  

江家店位于汴京城东北,临河而立,无论是一楼吃饭还是二三楼住店,河畔的风景都相当不错。江家店也可卖酒,虽然不比城中那些闻名大酒楼的佳酿,却也有一番这家人祖传配搭的独到韵味,饭菜风味多也恰到好处。

江家店什么都不错,就是生意不好。

大概是位置偏僻的缘故吧,江家店在条断头巷尽头,平日人气不旺,来客也以住店的为多。——往往是在别处住不上,无落脚之地才能找到这。

那日来的两位客人也是投宿。

两名女子。

一个穿鹅黄衣衫的少女,梳两条麻花辫子,很甜美乖巧的模样。另一个年纪稍长,着一身青绿,人恹恹的,对外物亦不甚在意,神情颇有点清绝的冷漠,但叫人看见第一眼,便无法不惊异于她透骨而出的艳丽。

来和掌柜订房还价的,都是那少女,而那位动人的美极的女子,只幽幽静静地坐在一旁,望着窗外的流水出神。

要江掌柜的说,这是一对主仆,尽管看着好似姐妹俩。那稍年长的应当本是大户小姐,一身棉布衣裳在她身上看着可不妥帖,也许是家中败落了罢。

后来几日之中,她们的所为似坐实了猜测。

少女每日午后至黄昏,总要搬张凳子坐在店门前,一意地望着巷口来人的方向,有时坐累了也起身走几步,而后又坐回去。小姐则从不出外,连用饭菜都是在屋中。

种种行止令人好奇,况且店里向来不大红火,闲暇多得很。这一日掌柜再忍耐不住,凑到少女身边,佯作随意地问: “姑娘,你每日在这望什么呢?”

“等人哎。”

她说完,笑了笑,笑容恬淡的又很友好,好像这真是个蛮不错的答案一般。

而她眼里的一些沉重顾虑,也教别人没法继续问下去。

掌柜只得自己推断。

很快,他便理清了来龙去脉。这主仆二人想必是来京城寻夫了,而那狠心的男子,自然是舍下故乡的发妻,奔到汴京谋求飞黄腾达的前途,多年不曾归乡,也不知家里出了何等大难处,才使得那娇弱女子竟要这样无望地日夜等待。且那负心汉说不定早已再娶,无法安置发妻,否则她们怎么要在这客店等呢?

这类事情掌柜也见过不少,往往没有团圆的结果。

他想了这些,忍不住劝道:“姑娘,和你家大姐回乡去吧。在店里住得不踏实,辛劳还罢,等不来人伤了心又何苦哇?家里再难也是个家,总好过在外奔波。”

那蜜糖水样的女孩子猛然一呆,眉目隐约现出忧愁,摇摇头轻笑道:“一定要等到的。”

后来掌柜又劝两回,便再没劝过了。

转眼之间,少女的每日等待已持续近两个月,料峭余寒也等成了春风温煦。

她扔抱有希望。

希望巷子口会出现一个身影。

灰扑扑的,高且挺拔,健壮又没那样健壮。

“小去姑娘。”

声音带着喟叹的气息,很轻而无比清晰地窜入她耳中。

少女下意识站起身来,脚下不由自主向来人的方向疾走两步,而后即刻止住。她已明确知道,这非梦非幻,那人实实在在地来了。

放在过去,她这时早已掉下泪来,但眼下不是该她哭的时候。

她心里忽然非常安宁。

小去长舒口气,迎上前去微微一礼。

“三爷随我来。”

 



  02  

今朝,追命一入京城,便收到传话,说要他回京后尽快去见无情。

前去的路上,追命还想着,在外忙了一个多月,这回来酒坛子没捂热,又要他出远门。他打算将这话给无情念叨念叨,以示不满,可他边想着边笑,笑得不够还意犹未尽地喝了两口酒。

说的是除恶务尽,但恶既然除不尽,那他这除恶的人多忙碌些,或许是另一种好事。

他很快与无情会了面,可惜满篇腹稿连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无情见追命来到,立刻拿起桌上的信件递过去。

信中似封着什么东西,微微凸起一块。

追命正要拆信,无情又伸手拦住,道:“这是上月初二,你离京不久那时收到的。”

追命闻言一皱眉。

——拖了这样久,想来并非要事,可若不紧要,怎地又急着喊他来?

无情察觉了他的疑惑,但并未解释,接着又道:“是位年轻姑娘送来此信,说是给你,却不道明自己身份,他们担心当中有诈才交予我处理。你的信,我擅自拆开,对不起。”

无情说完,手掌一翻,比个“请”的手势。

追命这才注意到封缄已破。

无情忽然又说:“想必你并不需要我的意见,但我当师兄的,意思是,你该去见见她。”

他这时的语气已与方才完全不同。

追命的脸色也变了许多。

信很短,只写着“江家店,日央至黄昏,候。”而和一纸薄书同封的,是只金丝缠制蝴蝶样式的耳环。

他仿佛没见她戴过这耳环。

可无论是在人和堂的雨幕、化蝶楼的灯火,还是花海尘烟之中,又似乎都有这样灵巧的蝴蝶伴着那花一样的女子出现。

“大师兄,离离……”

他咽回这二字,沉声道:“吴铁翼为恶,她在其中多有助力。”

“有理,那日不慎教她逃了,如今人犯送上门,你正可趁此机会押她收监,”无情坐得更端正了一些,“你不忍心,或者我勉为其难,替你去抓她回来。”

光明,正大,无私,体贴。

追命突然庆幸此时此刻眼前只有无情。

不然加上铁手,还有冷血那出其不意的大聪明小女友,他这会儿势必已成了刺猬。

想象滋生的愁容和无奈已自然浮现在追命脸上,无情看在眼里,揉揉自己的手指,斟酌道:“当真不想见?那差人去说一声,不教她再等下去。”

——他,不单他,他们(甚至包括习玫红)都认为老三这事尚未走到绝路,并非全无生机。

但如若追命不愿意,他们也绝对尊重本人的想法。

(不过习三小姐拒绝加入这个“他们”。)

追命摇头。

无情一瞬已开始想着该宽慰三师弟。

追命笑道:“我去见她。”




  03  

崔略商见到了吴鲤鱼。

他还未踏进房,已在望着窗边幽幽伫立的女子。

而她在望着流水。

平日这个时辰,小去总会送来花果饮子,敲门和推门的声音是种信号,离离闻声,默默叹出一口气转过身来。

她没有想到会看见一个男人。

单有一个男人,没有小去。

——小去帮追命敲开门,便急急地下楼了。

离离在江家店这间房里住了月余,已将它当作半个闺房。闺房里突然出现男人,大多单身女子都会非常惊恐,在这方面,她并不特殊。

短暂的惊恐过后,离离意识到来者何人,随即陷入更巨大的惊慌无措。

情急之中,她唯一的办法是转身。

追命站在原处,没有擅自靠近一点。

他看着离离比之以往更为纤瘦的身形,以及背影也沾染着的憔悴,不禁想象起这一段时日里她经受过的苦。

离离的肩颈突然一动,脊背眼看着略微舒展了些。

她回转来,笑盈盈唤道:“三爷。”

追命仍未上前,人也纹丝未动,只是张嘴,说:“你还愿意见我。”他像摸不清自己的意思,不知哪个字该讲得更重,一句话调子平平跌出了口。

话讲完后的轻轻一叹,倒替他说了更多。

离离目光便也带了叹息。

“三爷……”

追命终于上前,走到离离身前半丈远的位置,又暂缓了脚步。

这距离,她稍抬眸就能看清他。

追命凝视着离离。

他原以为会有万千的言语想问、想说,但此刻心中一片空白。

而这空白竟似很完满。

那笑意娇柔的女子,被追命这样看着,又看着,嘴角难以控制地轻颤起来,她禁不住渴求有谁来打破这无声的寂静场面。

否则她一定会在追命的凝望中窒息。

拯救离离的是饭菜的馨香和酒水的醇香。

掌柜早找出珍藏的老酒,待小去一声“上菜”令下,即陆续布置齐备了酒菜。他当然认得追命,全京城能售卖酒水的铺头,又有谁能不认识三爷?而在追命出现的第一时刻,这掌柜的立马推翻了先前的全部猜想。

——三爷必有非常的缘由,才不得已使姑娘家等了那样久。

他喜滋滋的,希望能用自家的好酒好菜,帮着追命促成一段姻缘。

毕竟,浪子英雄美人红袖,多教人高兴呢!

离离没有多么高兴。

强作的欣喜样子终于崩坍得七零八落,暴露出真实的局促和慌张。她小心地躲避着布置酒菜的小去和江掌柜,那么多余,像一块碍事挡路的丑石头。

离离突然想起去寻庄怀飞帮她爹的那日。

她很清楚以自己的样貌和风情,足够利用男人达成许多目的,她也向来很懂得应付男人。当时她那么狼狈忧虑的,该说的话、该问的事也一样没有落下,还能和庄怀飞有说有笑地言语交锋。

而今当着追命,离离却卯不起劲、使不上力佯作无事。

她骗过他,伤过他,想过要杀他,但追命望向她时,眼神却从未有过一丝疏远犹疑。

可是离离心中有愧。

她低垂下头,不再去看追命的眼睛。


*


等离离回过神时,她已坐在桌旁。

左手边不到一尺就是追命。

似乎她是在晃神时,被江掌柜和小去挟着坐下的。

她已一个多月没有接触过小去以外的人,此时几乎是“突然”出现在身边的追命,带给她的全是紧张慌乱。仲春时节,日近黄昏,天气便有些凉了,这让离离更觉出自己耳后和脖颈的微烫,她只好努力以不使人察觉的方式,轻轻地平缓呼吸。

于是她就没有了说话的余力。

好在追命一时片刻同样没有余暇说话。

他已很久、很久没见过吴离离。

离离的衣着打扮都没有了往日的千金气派,除了一对极细的素面银耳环,已无其他饰品。她面容之上、眼眸之中更尽是憔悴,几乎看不到其他情绪。

追命虽然料到吴铁翼倒台后,离离的日子必会困苦许多,但现在这样,仿佛是并无积蓄,才变卖了随身值钱的东西。——看来吴铁翼当时负隅顽抗,已将所有钱财都用尽了,真也不顾这独女的死活。

追命看了看摆满桌子的佳肴琼浆,喟叹道:“酒菜我付账。”

离离恍惚一瞬,忽然惊讶道:“这怎么可以!既然是小去请三爷来,自当由……”但是话还未说完,她又发觉追命似在打量自己,便立刻低下头,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袖。

追命只是望着她的脸颊——方才还是眼睛。

他笑了笑:“我才回城,就有你们替我接风——”

离离突然截道:“接风?”又似很快意识到言行不妥,补道:“饭菜还是应当我们付账。”

追命微微一摇头,直言道:“既然来了京城,我好歹算是地头蛇,总要尽地主之谊,不要拂了我的面子吧?”

由于离离已重新抬头看着他,追命自然有机会再望向她的眼睛。他的关切和一些惯常的笑意,还有许多更复杂的东西,便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

离离说不出来,又没别人这样看过她,还教她避不开。

她也看着他的眼睛,险些要陷了进去。

离离忘记接追命的话,思绪正飘飞时,忽见那人伸出手,掌心上躺着一对金灿灿的蝴蝶。

“喏,还你。”

“怎在你这……”她一怔,秀眉微蹙,“……小去?”

“她写了封没头没尾的信,和这一起送去了神侯府——嗯?”追命发觉那女子急切地有话想说,便停了下来。

离离果然急道:“小去担心你是私自放跑了我们,让其他人知道,恐与你无益,你不要怪她。”

追命缓声道:“无妨的,不碍事,”他递出耳坠,“珍惜之物,还是收好。”

离离接过来,只觉其上残存的温度有些灼人。——她已忘了金子本不该轻易温热。

她看着那一双金蝴蝶,心里忽然下起一场雨。

这时追命又主动说起了话:“神侯府客房不少,你们先去住着,过些天我带你两个在京城逛逛。”他垂下头,咬了咬下唇。

——这年少时的习惯,追命已久未有过,此时不知怎地它自己冒出来。

他看着离离,还是一笑。

“再走也不迟。”

追命这一刻的神情,吴离离看懂了。

上回他有这样的眼神时,她正手持着两把剑架在他脖子上。

“三爷……”

她那样待他……

离离使劲眨眨眼,语气一转,强作镇定道:“三爷,我或许是细作,来骗你害你,如何去得神侯府。”

这下追命反而收起笑意,也并不反驳或安慰,单是坦然看着吴离离。

他这个样子,离离没过一会儿,竟渐渐要哭了。

追命哪想到事态如此发展,眼见着她掉下第一滴泪珠时,好大一个人腾地站起来,又醒觉反应夸张,赶紧坐了回去。

离离无声无息地,低垂着眼眸,睫毛微颤,有浓而艳的凄怨。

那泪水顺着腮边滑落,砸在地上,而因为此时静得可怕,追命甚至可以听到泪水落地的轻响。他犹疑一阵,再也顾不得劳什子男女之防,低叹一声,手向着离离背后伸去,轻轻拍打着。

一下,两下。

离离这样落泪虽然别有韵味,可叫人瞧着真不开心。

他也再不想见她掉眼泪。

第三下,追命一掌劈晕了吴离离,她身子瘫软歪斜过去,彻底偎在追命怀里。

他幸好来了。


*


小去在房门外,六神无主、来回不停地踱步,双手交握,手指攥得一块红一块白。

推开房门的声音响起时,小去见鬼一般望向门口。

“三……三爷。”

她口中哀求一般叫着追命,人瞬间跪倒在地,而追命已迈开腿,眼看就要从她身边走过去。

小去伏得更低,恳切道:“求三爷救救小姐!”

她只有这一棵稻草,非得抓住不可。

——但如果追命要走,凭她哪里拦得住。

多日的等待居然还是空,小去心在往下坠,人也摇摇欲坠了。

追命搀扶起少女,轻声慢语道:“莫慌,起来慢慢说。发生何事,她怎么神情委顿至此?好在身体还算康健,倒无大碍,你不必过于担心。”

小去嘴唇微颤,道:“小姐不想活了。”

追命了然似的点点头。

也并不意外。

她分明不认同其父作为,又念及血脉亲情,为了父亲常常违逆自己心意,心中本已累积郁结。待到吴铁翼及属下一概伏诛,她却逃出生天,从前作恶的愧疚可谓“厚积薄发”,也不管那些事是否她本意、是否她经手,全卷成漩涡一般,由这唯一的活口承担。

离离几次三番动了自绝的念头,但临到头却总有恐慌惧怕阻止了她。

在短暂的思索后,离离将之归结为担忧小去,心中仍有挂念,所以不能做决定,并因此常常劝着小去另谋生路,好让她自己无牵无挂赎罪去也。

小去当然不听。

她已瞧出自家小姐到了苟延残喘的地步,恐怕得要高年的人参吊命。既然没钱买人参,她只能寄托于人。

“小去费尽口舌,才劝得小姐来京城找三爷。”

——来是来了,可是不巧,追命前脚离京,她二人后脚便到,又不敢大张旗鼓前往神侯府打探。离离没甚动力,小去虽然颇会体贴人心,其他的可不在行,写封模棱两可的信还怕不够,只好附上离离的耳饰,满心里孤注一掷赌一把。

辛亏那封信是到了无情手里。

他虽未急召追命回来,可是常派人暗中去探吴离离主仆的情况,又斟酌许久,认定了这事旁人没法插手,若无突变,且由她们等一等。

一等便是一个多月。

小去时不时谎报军情,尽说些什么三爷肯定已收到信了,一定是离京办案未归,回来必定第一时间来见小姐。

这些话也是说给她自己,小去更怕追命其实早已知道她们在这,却仍不愿来见离离。

不过,消磨数十日,离离心态又已大变,她甚至觉得小去才是有了执念,于是索性顺着她,想就这么等到小去放弃。但在小去看来,就好像是她惹恼了离离,以至于离离突然冷漠了许多。

小去一想起这些,憋了几个月的眼泪,和着满腹的委屈,终于不由她控制,一劲儿哗哗乱淌。她吸了吸气,声音囔囔地说:“小姐从没有责怪三爷,她不敢见你。”

追命闻言叹道:“你该知晓,有缘无份的事情从来不少,她既不情愿,那不必勉强。但以她如今的状况,你想让我劝她重拾生活的信心,我愿意帮你,更愿意帮她。”

他想了想,又和声说:“也不要这么伤心,人生在世,磨难难免,总有办法。”

小去是全没听清追命的劝慰,狠狠摇着头,辩驳似的道:“不是的!不是的,三爷。小姐一直惦念着三爷,她是有太多担忧,小去不懂,但我无论如何也要助小姐见到三爷,这一件事小去清楚,和三爷在一起,小姐才能快乐。”

她又噗通跪了下去。

“三爷,求你救救我家小姐的命!”

离离对追命别有情愫,小去心知肚明,追命对离离照拂有加,小去看在眼里,所以她更不明白离离为何就是不愿意再见追命。

而离离深藏的恐惧,也确实非她所能理解。

那日吴铁翼命丧于冷血剑下时,追命其实距战团不远,离离欲救其父不得,后来亲眼见着吴铁翼命殒,便一边流着泪一边带着小去仓皇逃走。她原本的打算,是一旦她爹不在了,她也干脆死掉。但事到临头,离离却半分死的念头都没有,她和小去拼命逃了两日,才后知后觉并没有追兵缉拿她们。

这一下离离恍然大悟,怅然若失。

他又放过了她,可这会不会是他最后一次帮她?

吴离离仅剩的镜花水月,经不起丝毫风雨。

她怕再见着追命。

心里又想极了。

 



  0 4— 

吴离离以堪称端庄的姿态躺在床上,那看起来并不算舒适,但她躺得却很自然放松,她的呼吸也相当平缓,仅有微微蹙起的眉心显示着深藏的哀愁。

小去随着追命进房时,所见便是这般景象。

她瞬间被点了穴似的停住,追命正要解释,小去忽然双手抓住他的手腕,喜道:“三爷真有办法,竟能令小姐歇息!她已好些日子睡不着觉了。”

追命怔怔点了点头。

他原本已准备好道歉。

方才在烛光之下,他察觉了女子眼底的乌青和眸中的血丝,看来非常地憔悴失魂。

追命想着即使劝说离离,她也未必就能如愿休息,于是便用了点不体贴的手段,令她先昏而后睡。他照实说了经过,眼见小去转而露出惊异担忧的神色,忙补充说那一掌只是击晕绝不会伤人。但似乎也于事无补,好在小去不过是幽怨地望了望离离,又更幽怨地瞧了瞧追命,此外并未责怪。

是夜,追命仔仔细细问清楚这数月间的情况,凌晨时分离开,第二日午后,又亲自来接着她们去到了神侯府。

其间小去跑前跑后,忙活得好不热闹,吴离离却像个提线木偶,要是没人搭理她,她简直可以站着不怎么动,眼睛也总不看人,要么就是扫一眼便慌忙挪开视线。

一个大活人,这状态已十分不对。

追命于是体会了小去的焦虑,他知道得劝离离想开。

通常,追命的道理很多,其中大部分拿来劝自己,小部分劝别人,还有更小的一部分,用来和人玩笑、拌嘴、吵架、“挑拨离间”、制敌无形。

他的思路也很明白。

直到吴铁翼死前,吴离离都是受他的抚养、照料、教育,也都是听信父亲的命令行事,她为着吴铁翼,恐怕已步步逼近了牺牲她自己的界限边缘。如今吴铁翼已逝,离离丧失了多年来的生活重心,而这重心又极不光彩,实在并无持续支撑她的力量。

追命想着,只要让离离意识到人生中独属于她的快意,大概就不会再继续丧魂落魄了。

——她可以有许多目标,或者根本不必要目标,单就活下去这事本身,已又艰难又有趣,有着无穷无尽的可能,何须将性命牵挂在一人一事。

但在搜肠刮肚布局谋划时,崔略商显然忘了自己当年和人家第一次言语往来时的窘迫。一旦无关案子,那满肚子人命、人情、人事的道理,像是中了魔咒,一见着吴离离便瞬间烟消云散。

他没有什么话好说。

他看着她,心里面只在想,这么好的女子,这么年轻,还有大好时光,怎么能够不活下去呢?

三次铩羽而归后,追命不得不去请教智者的意见。

这段时间在府里的智者是无情。

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对于活不活、为何活、怎样活,早已有了极深刻的体会。

结果追命问不出口。

他估摸着应该询问无情幼年被收养时,是如何接受自己再不会健全的身体,又如何渡过那段对小孩子来说过于残酷的日子。但要是当真这样问了,那别说削一缕头发,他肯定要求着无情把自己剃成秃瓢。

后来倒是智者先察觉这份纠结犹疑,主动关心起来。待听完追命颠三倒四、吞吞吐吐的说解,无情既不意外,又颇有些意外。

——不意外的是吴离离的状态。

“你要用一张嘴就劝慰一个绝望的人,还不如去挖吴铁翼出来,”无情看了看追命,补道,“她又不是要追缉的凶犯,那是你心动的女人。”

追命点点头,求知若渴地问:“大师兄有何妙计?”

——很意外的是追命的状态。

他这三师弟特别爱看美女,看了还常常要跟他们讲,这一个多么有风情,那一个多么有气质。

这人还有说起来绘声绘色的恋情史。

(如果单恋也是一种恋。)

没想到要去面对两情相悦的,就什么主意也没有了。

无情忍住笑意,极认真地望着追命道:“你对离离姑娘,是怎么想?”

“她?……我说不上来。”

“想娶她?”

追命一呆,犹豫好半晌,笑道:“每一个我动了求娶念头的女子都没有好下场。”

笑中有些苦涩,但毕竟没有叹气。

无情却在心里暗暗地轻叹一声,而神色仍很冷静,甚至有几分隐约的和蔼包容。他叫追命别去琢磨那些,只是默念着吴离离,“此时此刻,你想到什么?”

追命原本已莫名地闭上了眼,听了无情的问话,眼皮居然一颤。他眉头皱起,倏尔舒展开,睁眼时,眼神中同时有着疑惑和了然。

他这一刻的幻想里既无过去也无未来。

“我想见她。”

“好,那就去见她。”

追命如奉敕令,这之后,但凡有空闲就去找离离。

而他的空闲常常并非一整段的时间,

往往一天之内,隔多半个时辰追命便出现在离离那,待不足一刻赶上有正事,又要匆忙离开,甚至一度让小去嫌烦了。——因为他一来,离离就要小去准备酒水,有几次小去刚温好酒,追命已急匆匆要走。

此外,小去的抱怨还有一层原因。

她怀疑追命做不到答应她的事:这样倏然来去,都没有时间仔细说话,又怎么能劝得小姐不再伤心呢?

而神奇的是,离离的气色竟渐渐好起来。

 

*

 

吴离离已经在诸葛神侯府住了廿七日。

每天没有什么事,就容易引得人胡思乱想,而离离常见到追命,又使得她的心绪纠缠在同一些事上。

她有时难免怨恨父亲,有时为他不完全的信任心伤,有时则像事后诸葛亮,总设想爹如果肯听她的早早收手,改邪归正,如今他们父女俩也不会是这样的下场。但是一念及吴铁翼的照养之恩和对她的爱护纵容,吴离离往往又埋怨自己:分明是她摇摆不定,既没法决心选择亲情,又不肯放下义理,怎么能责怪别人。

她思索这些事情的时候,通常是在神侯府的花园,对着一条人工营造的蜿蜒溪水。

追命想见离离,自然偶尔也要到这花园里来。

——其实他这个月游赏“自家”花园的次数,已比过去十年都多。

终于这天,追命斟酌着问:“你喜欢这园子?”

离离微一颔首,过了会儿才轻声道:“景致不俗,甚为雅致,令人心静。”竹石草木,溪泉亭廊,没有一样不在合当的位置,身处园中,无论哪个角落,抬眼映入目中的全是如画般精细的风景。

“这是我师父、大师兄、二师兄合力的手笔,”追命有意拿腔作调,“听说营造时我大师兄才十岁,但是出了最多主意。”因为实在说不出那些水景、树景、石景的名道,可又想着该多和离离说话,他才灵机一动讲起往事。

这倒真让离离好奇。

她已很仔细地欣赏过这片花园,此地让她种种的感受都沉隐,而能专心致志地思考那些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十岁的孩子心中会有这样的花园……那是怎样的一个孩子?

追命见她眉心忽然蹙起,便将语气松缓了些,道:“你莫笑我腆着脸叫大师兄,他虽年纪比我轻多了,这师兄可是货真价实。”

离离一眨眼睛,浮出浅淡的笑意。

“没有……我没见过无情大爷,方才走神是好奇。”

前些日子,她知道了自己和人说话时,常不经意沉溺在翻飞的愁绪里,就会露出教人误会的表情,于是每当发现有此苗头,便要解释一句。幸好这个和她说话的人多是追命,而向追命解释她的失礼时,离离并不尴尬。

“哦!他么……”

离离望定追命,等他说下去。

她听过无情的传闻,知道那是叫恶人闻风丧胆的名捕,回想起来,她爹也曾隐约透露过对无情的忌惮。

——在同门眼里,那传奇的人是什么样?

不料追命竟卡了会儿壳,沉吟片刻,笑道:“他很年轻,很好看。”

离离听了这答案,只觉得很意外、很震惊,全天下也不知还有没有人会这样介绍无情。她无话可说,一双美目失了神,唯视线还落在追命脸上。

他给瞧得怪不好意思,抓了抓面颊。

“怎么?”

离离缓缓摇头,仍有些呆愣的模样引得追命忍不住低声轻笑起来,因此他没留意到女子眼中一种慕羡而专注的神情。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


这是吴离离在神侯府的第卅二日。

她对自己“信马由缰”,不意外走到了花园。

忽然,跟在她身边的小去喜道:“小姐,习小姐和小珍小姐也在呢!”

离离一震。

她想起对习玫红居高临下的教导,还想起在小珍面前的狼狈失态。于是今日,一见她们也在园中,她便立刻走去了一个特别僻静的角落,以免打扰那两个好女子。

这是园侧一片竹子围起的地方,手指粗细的翠竹如屏风交错掩映,紧贴窗壁置有石桌石凳,旁边就是那道穿越整座花园的溪水。

离离正看着流水出神,忽听小去喊了声“三爷”。

她连忙回头。

追命在石桌另一侧,很有些郑重地说:“城郊河岸桃花开得正盛,去看么?”

离离脱口反问道:“三爷可同去?”但话音未落,她已开始羞愧无措。

追命喉头微动,牙关突然发紧。

嘴唇好像也有点干。

“我们一起,要不要去看?”

离离耳侧骤起绯云,眼眶也悄然泛起潮红。

她甚至瞧见了追命眼中的忐忑。

——这也许仅会有此一次的邀约,她真的能够答应吗?

小去在二人旁边,心跳得已快从喉咙里蹦出来。

如果可以,她一定已代替小姐将“去”这个字说烂了,她甚至想站到离离面前,干脆让她喊自己两声,权当答应追命的邀请。

离离感觉自己犹豫了百世那么久。

而长久的犹豫,便近似拒绝了。

追命已抬脚准备离开。他其实正有闲暇,但这会儿留下来,恐怕会令离离不自在。

转身之前,追命又望了她一眼,眼神很关切。

离离只觉连吐息也瞬间颤抖无力。

而朱唇终于微启。

“等等——等等!”

却并不是她的声音。

竹屏中出现了习玫红高挑俏丽的身影,她挽着小珍,喜滋滋招手唤道:“冷血的三师兄,我俩也想赏桃花,顺路捎上我们嘛。”

小珍轻轻脱出手来,挪步上前,向着离离和追命欠欠身。

“三爷,我们不去,她跌伤了手腕,四爷叫她养好才出府。”

习玫红从她身后探出头,抗议道:“小珍姊,有桃花看呀!在这闷都闷死了,我闷闷不乐怎么能够养好伤。”

一时之间,追命和离离都没有接话。

他俩都被这突变弄得措手不及。

小去暗暗一跺脚,脆声道:“小姐就和小珍小姐、玫红小姐一道去玩,也好让小去告假半日躲躲懒哎,小姐。”

她几乎撒娇一般央求着离离,令那女子不自禁地慌张起来。

好在有人帮她解围。

追命瞥了眼离离紧握的双手,和声笑道:“都去,我赶辆车,在西门等你们。”

 



 —05— 

神侯府西门。

追命等了不久,便望见三道倩影。

几乎从来都陪伴着离离的小去,居然果真没有一起。

当然并非离离不允许她陪同,实在是小去千推万谢,最后才央得离离同意她不跟去。其实小去也有计算:自己不在,那些人之中小姐与追命三爷最为熟识,这下没法子,可总得和三爷好好相处了吧?

这番苦心和好心,似乎离离与追命都没体会到。

他们一个拘束,一个担忧,直到启程时也还没说上一句话。小珍则是察觉了二人间的欲言又止,有几次仿佛想说些什么,可都咽了回去。

只有习三小姐兴致高涨。

并且,由于她执意要看着一路的好风光,离开神侯府不多会儿,车厢的门帘、窗帘便都高高挂起了,好让那些惊喜赞叹全都自由飘飞出去。

但一出城门,习玫红的兴奋却渐行渐弱。终于,她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手腕,很小声地问追命:“冷血的三师兄,你说……他不会生气我偷跑出门吧?你们认识得久,他应该不会非常、非常恼我……一定不会吧?”

小珍忍不住莞尔,“你现在想起来要怕了。”

追命朗笑道:“无妨,小大侠,只要你高高兴兴玩痛快了,我们老四必定开心。”

“……哦?”

习玫红将信将疑,琢磨了一会儿,才恢复精神,昂首道:“你说的对,我是这样厉害的!”她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那我们阿珍姊姊呢?”

追命极快地一回头,笑问说:“唔?小珍姑娘被二师兄也下了禁足令吗?”

小珍面上霎时像映了道霞光,眼睛里也似星子般蓦地闪了两下,她这样带着点羞色,而又十分坦然地摆了摆手,“没有呢。”

“哈哈,小珍姑娘玲珑心窍,今日也可看好了美景,待二哥回来说给他听,倒是合他兴味。”在匆忙一瞥间,追命看到小珍难以掩藏的快乐,也留意到习玫红似乎同心共感的喜悦。

以及离离的格外沉默。

他不禁怀疑建议大伙一同去看花会否是个错误决定,这样想着,当他终于定下神去看眼前的路时,一声低叹便莫名从喉咙里滑了出去。

这都是眨眼须臾间的事情。

习小侠忽然语气一变,声音也大了几分,“哎——那你请离离姐姐赏花,也是体贴人意,要她开心咯?”

小珍忙拽两下习玫红衣袖,耳语道:“你胡闹,乱问的什么呀?”

“嘘……”

不过习玫红没驳嘴,而是全心留意着追命和离离的神情。

追命没有答她,只是扯着嘴角笑起来,看来还颇开怀,眉头却微皱着。这让习玫红想起曾经吃过的一种蜂蜜,也不知是什么花蜜造的,明明初入口又甜又滑,余韵却有极其薄的苦味。

她真不喜欢那样的味道。

习玫红遂扭过头去,不再观察追命笑容里淡然的苦,而去瞧那美丽无言的女子。她还有一点点起哄凑热闹的窃喜,期待看见些娇羞。

结果只看到离离满脸的愧色和悲伤。

那女子察觉她的视线,发狠似的猛然低了头。

习玫红醍醐灌顶。

——对喔,是他在追她,他喜欢她,但未必她还喜欢他,毕竟她跑掉过一回了。

——天呐,难不成她现在是被他软禁在神侯府?!

习玫红因而难以自控地幻想出许多诡谲的奇情故事,再看着离离时,便总产生些许焦急和想要英雄救美的豪情。

而在忐忑之中,时光似乎飞快,她回过神来时,他们已到了城郊。

习玫红跟在小珍之后下车。

她几乎是跳跃着下来,让小珍和追命都有一瞬担心她再跌伤另一边手腕。

而借着下跃的冲劲,习玫红两步就跑到了最远的位置,她自然回头想要招呼大家快一些,正巧看见离离也步下车来。

这急慌慌的一眼,她什么都没看清,却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同,但一时间又捉摸不到。

习玫红在那苦思冥想,脚下步伐便慢了少许,这时小珍走上来牵她的手,她“呀”叫出声,吓得小珍一抖,还没待问,便见习玫红手指挥了挥,嘴里念着什么“原来如此”。

习玫红的惊人发现是她想起,自己和小珍下车时,追命只将小臂抬起,像截木头那样,停在一个特别适合人扶持的高度。由于这“扶手”丝毫不着痕迹,习玫红本没意识到,现下回忆起来才发觉冷血的三师兄还怪体贴。

不过,离离下车时搀扶的可不是一截木头。

在习玫红回顾的瞬间,其实正望见追命握着离离的手扶她下车。

她又不禁想起,上回她英勇查探大蚊里时,追命曾经用手捂过她的嘴,那手掌又是灰又是汗。习玫红不由瘪瘪嘴,——噫,三师兄便是伸手来,她还要犹豫一下呢!

但是离离扶握着追命的手,两个人可是掌心贴掌心抓了好一会儿。

好长——的一会儿。

习三小姐明察秋毫,这下子顿时推翻之前猜想,认定了他既喜欢她,她也喜欢他。那么他们若不能在一起,简直是辜负她这一番抽丝剥茧的伟大推理。

她情难自禁、乐不可支地,大力摇晃了两下小珍的手,一边使足了眼色。

饶是小珍冰雪聪明,也没能完全参透习玫红的天机密语。

根本完全没参透。

她只看到习玫红喜不自胜地眼皮抽筋,而且还要这副样子去和吴离离说话了。小珍一下子很担心她那可爱的小红妹子会惊吓了离离姑娘,再叫追命这次的一番苦心白费,于是颇为着紧地凑过去,再次捉住了习玫红。

这时追命正放开了离离的手,且不着痕迹地将她往小珍和习玫红的身边推了一推。

“如此景色,我凑在你们眼前多煞风景,”他指指远处桃花最盛的那处,又反手一指,笑道,“我在这守车。”

离离正要迈出的步子蓦地收住。

她有几分茫然地看向追命,却并没询问。

习玫红眼珠一转,左手被小珍抓着,右手抓着离离,附和道:“哎呀,我们女儿家一道嘛,三师兄好没情调,上次在——”

她原要说追命看见那醉人的开谢花都不曾动容,但话到嘴边突然醒惕,万万不该在离离和追命面前提起大蚊里。

她想着,面对两个好不易能接续前缘的人,不该再说他们过去的难过事。

尤其习玫红仍清楚记得那天,离离的眼泪和着雨水,令女子姣好的面目模糊成一片痛苦,也记得追命盯着她们远去背影的眼神。

那眼神说不清楚,但非常之寂寞,叫人看了便替他心痛,习玫红甚至差点要劝他干脆哭出来、不要强忍着。她也是当时才知,原来这么不解风情的大男人同样会伤心,她未来绝不能叫冷血露出如此难过的神情。

心念频转之间,习玫红又想到,追命那样没情调,今天可不能让他陪着离离赏花,否则这桩良缘非得叫他自己搅散了。

于是,习玫红愈加热切地招揽着离离留在她和小珍的身边。

小珍这回明白了她的意图,不过,她看着习玫红稍显直白的热情,很难不预想她会有怎样惊人的大计。

她要帮她,也要帮她和他。

小珍越过习玫红侧脸,对离离微笑说道:“离离姑娘,咱们去那处走走,一起赏花儿啊。”

因为她春风般的温和与柔软,离离终于任由她们牵着,往桃林深处走去。

但仍回头望了一眼追命。


*


追命守在车边,已等得有些百无聊赖。

他饮尽了酒时,那三个姑娘还在缤纷英华之中徘徊,后来他甚至小憩了片刻,清醒后好歹看见她们在一块大石处坐定了。

追命看看天色,料想她们还要赏玩许久。

可是过了大约盏茶时分,小珍和习玫红竟一前一后走来找他。

——离离还在那大石处,他只瞧得见背影。

习玫红一到追命面前,立刻给他讲起三人好不易才开始的交谈。照她的说法,离离说了一些有关追命的、很紧要的话,所以她们着急来转告他。

追命自然洗耳恭听。

习玫红说给离离讲起汴京城里有名的酒楼食店、变戏法的玩杂耍的、卖鱼卖狗、说书讲故事的,等等等等。“还有许多吃的玩的,可惜冷血非要我养好伤,以后咱们就一起呀,要人多才有意思!”

离离一直默默点头,到这突然一顿,轻声重复道:“以后……”

小珍马上示意习玫红稍微停停。

这段已令追命嫌长的赏玩时光里,离离的话仍旧很少很少,是以当她似乎想要倾吐的这瞬间,两个人都屏息静气地听她要说什么。

离离并没有看向习玫红或小珍。

她的视线逡巡着,最终避过她们,落在一枝花梢。

“习姑娘,小珍姑娘,我又如何能一起……”离离叹了一声,“他根本不知我是什么样的人,只是被我假装的模样迷惑了。”

她望着枝头即将满绽的花,向上的态势仿佛鸟儿振翅欲飞,而一朵落花,正在它面前划下跌坠的空痕。

一股酸楚涌上离离的心头,"他以为我是那样,其实我……"

那声音游丝一般。

而离离的视线也随落花一道跌入尘泥。

习玫红松开轻掩双唇的纤指,急道:“什么他以为你以为呀,以为来以为去,都成了误以为。你明明好得花儿一样,非说自己是烂泥巴!”她一直跟着离离望来望去,望到此时可再忍不了。

小珍则和声接道:“何不试着给三爷一次机会?”

她又稍稍担忧习玫红的“激将法”适得其反,可惜习小侠就是看不惯感情上的磨磨蹭蹭,这会儿脾气上来,原先自己谋划的月老大计一下忘了干净。

习玫红顺着小珍的话,也没留意离离的反应,昂扬地说:“就是,他要真以貌取人、色迷心窍的,咱们还不要那种人哩!”

“她怎么说?”追命正听得惊心动魄,准备接受审判,习玫红忽然不再说下去。他急得很,但看着习玫红和小珍格外愧疚的神情,又着实不想知道后续。

也许,已经不会有后续了。

他抬眼眺望那抹幽柔的身影,心像落到不见底的深潭里。

还是小珍打破了沉默。

“我们说完,离离姑娘不一会儿就哭起来,怎么问她都说没事,可眼泪就是不停啊。”

习玫红咬咬嘴跺跺脚,小小声道:“对不起嘛,我没故意要说你坏话嘛……你快去劝离离姐姐,告诉她都是我瞎说话呀……叫她千万别不要你了……”

追命顿时一个头三百个大。

好在心又浮上了水面。


*


追命奔到差着离离半丈远时,猛地放缓了脚步。

他还没想好和她说什么。

他甚至不确定该不该继续向前走。

“三爷。”

离离没有回头,声音听来很静很凉。

追命稳住神,走过去坐在离离对面,半晌没吐出一个字。

或许想说的太多,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又或许有些话不必要张口来说。

离离看着追命的眼睛,眼泪愈发不能停歇,忽然她脱口道:“你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

“什么?”

“我一直在欺骗你利用你,到如今也还是,” 她像是要证明什么,很急很严厉,“我对你没有——”

吴离离想告诉追命,对他,她只有亏欠和愧疚,没有一丝真情。

但说不出口。

她不能再骗他,她以为拼命帮他的师兄,就算还追命的情,这些自以为是,都是她填不平的歉疚和无法宁息的欲念。

可这说了一半的话,追命听在耳里就全变了味。

他已完全明白。

但他不能就这么离开。

哪怕换作素不相识之人,追命也不能放着一个女子在河边悲伤落泪而不去关怀一下的。

这些日子能与离离相处,已足够抚平他的遗憾。如今,他只求将来回想起此刻,自己不会格外后悔。而且,他也晓得他的师兄弟,以及小珍、习玫红都对他有些美好的祝愿和希冀,既然他已注定辜负他们的期待,此时便绝不可再浪费二位姑娘的善意。

追命定了定神,凝望着离离,正色道:“我不大会安慰人,要哭就哭罢。若是不愿瞧见我,那背过身去,我不打扰你。”

“你……”

他没有犹疑,一提气继续说下去:“或者我背过身去不看你,也可以,但我就在这,”他隐约感觉这样鼓足勇气才能开口的时刻似曾相识。

“我对你有情。”

离离突然垂首,以极小的幅度微微摇了摇头。

追命暗叹着闭上眼。

任谁将自己心爱的人逼迫出这样逃避抗拒的姿态,都不会太开心。

他的掌心已被自己的手指甲扣得发疼,可他不能害得人家内疚了,又出尔反尔要逃跑,他至少得帮离离止住眼泪。

但他能想到的法子只有放任她哭。

好在离离的呼吸声听起来已逐渐平稳。

女子抬头,睫毛上还沾着泪水,她轻轻抽一下鼻子,幽幽地说:“你没有手帕吗?”

她的表情、话语、嗓音、姿态,透露着无尽的委屈:他怎么能看着她掉眼泪、怎么能不安慰她、怎么能一点不知道她的情、怎么能忘了她的心。

那些冤和怨太明显,以至于追命忘了摇头。

他没有手帕。

他不仅现在没有手帕,平时也不爱带手帕,最近还常揶揄冷血总带块漂亮又柔软的新手帕。

习玫红在不远处,正面朝着他,张牙舞爪地比划着。追命望见了,怔怔地悟了好一阵子才明白,他这未来弟妹的意思,大概是叫他帮人家擦眼泪。

而离离似乎也在等待他这么做,泪珠又开始一滴接一滴顺着脸颊滑落。

追命人发着傻,双手却像有神智,已悄然移到了衣摆上。——要擦眼泪,大概是块布便可以罢。

离离忽然唤:“三爷。”

追命一怔,终于没有当场撕坏了衣服,他舐舐发干的嘴唇,豁地站起来。

“手帕我,我去问问她们。”

离离袅袅起身。

由于她身上一种叫追命熟悉和不忍错过的娇慵,他并没有如他所言的,这就去讨要手帕。

追命定定站在原地,眼见着离离执住他的左手。

很快,他的手贴在了她的脸颊上。

而他的指尖正好触着了一滴涌出眼眶的泪。

追命擦去这滴眼泪,可泪水越擦越多。他把她揽进怀里,感受到女子的轻颤,心中万般不忍,却只是柔和地抚触着怀中瘦削的肩背。

不知过了多久,离离平静下来。她轻轻脱出追命的怀抱,又抬头看他。

“往事,我想当成前尘旧梦了。”

哭花的面庞映着阳光,像花儿大雨过后迎来晴日。

仿佛此刻,她才刚与他重逢。

一切都鲜艳明亮。

追命想起那凄风冷雨的夜晚,他为如烛火的芙蓉艳色吸引去了心神,那一霎,雨幕之下的寒意、阴霾、寂寥,似乎都因她退却。

那一霎,追命只能望见她而不知其他。

而她注意到他凝注的视线,娇慵的一瞥便飘飞着闯破雨帘,撞进追命眼里。

恰如此刻。

吴离离展颜笑道:“你愿意作我的丈夫吗?”

追命于是又生出一些家的怀想。

 



  0 6— 

离离仍然常去神侯府的花园。

也开始去其他一些有趣的地方。

京城的确热闹极了,像习玫红说的,有各式各样嬉耍的好去处,吃喝玩乐、衣食住行、从头到脚,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的新奇玩意。

还有很多挑着担子、拎着竹篮卖花的。

每当看到花儿,离离总免不了思绪飘飞,有时候她甚至疑惑,那日发生的一切莫非都是幻梦?毕竟,从城郊桃林回到神侯府的经过她已记不清了。

回忆的起点,是他们沉溺于一场亲吻。

起初是她主动,待追命开始回应,她反而心生胆怯,可又真有些沉迷,便全随他去了。后来,她心跳得发慌时,听着追命仍旧绵长平顺的鼻息,恹恹叹了声气。

——他的内功那么好,气长些也合情合理。

这都是未曾有过的体验,她总忍不住去找诸多新鲜感受的缘由,好让自己更踏实一些。

还有一阵子,他俩似乎都不知该说什么话,也拿不准继续下去的时机,一时默默无语地相拥着站在那。

她忍不住看向追命时,发觉他也正看着她。

就只是看着她。

离离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哭出来。为了抑制这股冲动,她错开追命的视线,将发热的面庞藏在那人肩颈交错处的避难所。

带着热度的微淡酒气,曾在寒凉的雨夜中予她料之不及的震颤。

那气息她至今也不熟悉,却常能熟稔地忆起当时的感受。相比起来,离离更偏爱此时的浓稠醇香。——很奇怪,嗅到最后,竟然有一丝丝甜。

她沉醉在令人眩晕羞恼的热度里,感受他的抚摸覆盖她身体的更多地方。

忽然身子一轻。

离离即刻意识到,是他要抱她起来。

床就在他们旁边一臂远。

蓦地,追命卸去了力道,扶着离离站开一点,轻声问道:“怕我?”

离离摇摇头,又贴近了他。

“没有……”

其实她真有点怕。

一方面,离离担忧自己的羞怯和瑟缩会令他觉得可笑。

——分明是她开口邀请,事到临头,怎能又总要人家来主动!

而更重要的,她靠追命越近,越瞧那人像座山一样。一种无法以感官捕捉的强烈气氛,让她前所未有地明白,这正将她抱在怀里的是个“男人”。

而她是女人,且他很快要变成她的男人了。

但她对眼下的局面却完全失控。

这样细枝末节的不安,让离离不由自主地沉了气,追命就是在那瞬间察觉她的躲避。他放开离离,扶着肩膀让她转过身去,和笑道:“等我叫你才回头。”

“嗯。”

在她大概默数了一百下之后。

“好了。”

离离转回身。

由于料到追命要怎么做,她还暗中鼓了鼓劲,以免自己很没见识地叫出声来。

她看到他,顿时“呀”地轻呼出声。

“你受伤了!”

追命一怔,顺着离离的视线看到了自己左臂。

“喔……老毛病了,总疏忽大意,要你见笑。”

离离心里发酸,鼻子也透着酸劲,但话说出口竟有一丝怨:“你受了伤,回来不养伤,却费心照顾我。”

见她难过又关怀的神色,追命下意识想上前去安慰,但他立刻想起自己此时的状况,只好僵在原处,讪讪道:“小伤,蹭破皮,莫要担心。”

离离瞥一眼包扎仔细的伤处,再望回追命,眼里还是不变的难过。

追命咬咬牙——个别时刻,衣衫整齐还真令人更有安全感,现在他可一丁点儿安全感都没了。他尽力坦荡自然地笑道:“要不,让我穿好衣服,咱们再谈心?”他甚至开始怀疑,脱成这样子坐在床上,等着人家来决定要不要他,会否显得他这人很不检点、过分放浪,让她误认为他轻佻?

不过追命问话时,离离已无闲暇理会他。

她终于意识到暴露在眼前的躯体,无论是拘谨的姿态,绷紧的皮肉,还是胸前沁出的薄汗,都是因为她,也只为了她。

离离一眼扫过去,忽然气短了更多。

于是她愈发不敢仔细去看追命,转而去望不属于人体的那些部分。追命当然也不至于整个人赤条条,好歹多了两块布。

一块缠在他胳臂伤处上,一块——

嗯?哪来的布呢?

她瞧了会儿,才辨认出来,另一块其实是单衣的一角,衣物堆那人身旁,只有这角贴着人体曲线,乍一看还当是块布。

蓦地,离离反应过来自己一劲儿盯着的地方,照她过往所受的教导来说,是绝不该乱看的禁地。

她猛然抬头看向追命的脸。

她要确认自己的放肆有没有被发现、被看破。

幸运的是,离离没有对上追命的视线。

她根本连那人的面孔都没看到。

追命用没伤的那只手捂着眼,脑袋垂得脖子快要断了一样,另一只闲置的手按在床上,指头甚至扣进了被褥里,手背上的筋骨也因为过分用力而格外明显。

吴离离笑出声来。

她袅娜飘摇地走上前,俯身凑近追命,握住他强行捂着脸的手,呢喃似的唤道:“三爷……三爷。”

然后,她让他看着自己。

微颤的双手紧贴那人血脉鼓动的脖颈,猫儿一样霸占盘踞他膝上最舒服的位置。

“你比我还怕羞呀?”

离离让回忆停止在她蹭开那片衣角的瞬间。

她已经足有十日没见过追命了。赏花那日转过天来,追命突然被叫走办桩急案,只赶得及回来招呼一声,就匆匆走了。

——也不知他的伤好没好,会不会又添了新伤?

离离正盯着花园里的小溪流出神,想东想西想得耳根发痒,忽然听到小去脆生生唤了声“三爷”,接着又听见衣衫布料摩擦的声响渐渐靠近。

没有脚步声。

至少没有她能辨出的脚步声。

而从听见小去那声“三爷”,到看见追命身影的短短时间里,离离的身体萌生了一条“妙计”。

她急匆匆站起身,迎向来人,突然脚下一个踉跄,人眼看要踣跌在地。

幸好被接住了。

离离顿了顿,才涩声道:“三爷……我,仿佛,扭伤了脚。”

“忍耐片刻,我送你回去。”


*


果然,片刻之后,二人便回到了客厢。

小去不知怎么,居然半路跑没了影。

追命既然寻不着小去,只好亲自上阵处理离离扭伤的脚腕。他扶着离离靠到软榻上,自己也坐下,将她扭伤的脚搁在腿上,道声“冒犯”,便除去了她的鞋袜。忽然追命眉头紧了一霎,紧接着便起身,四处翻找箱奁盒子,口中问道:“有常用的伤药吗?我这些怕不合你用。”

“不严重,不用药啊。”

追命回头,怪模怪样地瞧着离离,指了指她的脚。离离顺着看过去,一边又听得追命问:“你晓得自己扭伤,却不知晓磨破了脚踝吗?”

因那人语气里的一点无奈和调侃,她的耳朵很快红透了。

离离望向追命,愣愣道:“是有疼过,可我想着崴了脚,就没在意……”

追命原就看离离方才跌倒是刻意为之,这下算坐实了心中猜想,于是更加不解。

“装样子罢了,硬要绊自己一跤,好姑娘,你犯什么傻气?”

离离顿时呆住。

她有各种与人往来的本事,更不乏对男人恰好发挥自己魅力的窍门。

曾经面对追命时,她还能举重若轻,不着痕迹。如今,这些诀窍似乎都不顶用了,她一眨眼想耍赖、一眨眼不服气、一眨眼没耐心,一眨眼又只想看着追命,连话也不愿多说。

吴离离从没体会过这样的自己,让她惊喜,更叫她害怕。

她想了又想,回道:“……我不愿再骗你了。”

追命低下头,舐一舐干涩的嘴唇,走回来半蹲在软榻旁,掏出自用的外创药,沉声道:“这药可有些疼,你凑合用。”

他将药粉洒在伤口,又轻轻吹去多余的,检查过没有其他伤处,神色逐渐平静下来。

甚至平静得稍显诡异了。

“不用包扎,但莫要乱动,”追命收好伤药,把离离的鞋子摆正了,然后站起身来,“休养好,我先走了。”

离离还在想这伤药,除去刚上药时叫她难以控制地微抖了一下,倒也没想的那样疼,忽然回过神来,疑道:“你要走?”

追命已迈出两步去,闻言低低叹了一声。

那日突然有紧急事情,他得赶着时辰离京,匆忙之中只挤出见她一面的时间。结果没见着离离,只看到了守在门外的小去,说是小姐身体不适,已经歇息了,恐怕一时不能见他。

追命立刻紧张起来,毕竟昨日离离身体无恙,怎会突然生病?

可是他要请郎中来瞧,小去依然推却拒绝。由于真来不及仔细询问,追命便只得托小去告诉离离自己要出京,待回京再来找她。

路上,追命还是放不下这事,边赶路边琢磨,越想心里越沉。

本来,他也自觉前一日的种种行为,实在很没有胆魄,叫人喜欢不起来,这下子顿时明白,恐怕是令离离失望,她不想再和他有更多瓜葛了。

他大略说明白了这意思,笑一笑,又道:“今日你着意弄伤脚,是想闭门养伤,不愿我来扰你吧。”

离离有点委屈。

同时,心里又奇异地十分满足与充实。

她尽力认真又轻巧地说:“三爷误会了。那日是腹痛,心情也不很好,你来时我正睡着,还是小去告诉,我才知道三爷要去办案,——案子都已忙完了?”

追命皱起眉来。

“肚子疼?生病,中毒,还是吃坏了东西?不应当啊……”

“都不是呢。”

看着离离似笑非笑的神情,追命突然想起些常会被自己忽视的事,于是在离离眼中,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精彩。她快乐地看了会儿,才扭头望着自己脚上的伤处,细声道:“通常……通常还要迟几日的,也不知怎么……忽然难受得厉害。”

“现在怎样了?”

“没有事了。”

她招招手,用眼色央求追命走过来一些,然后凑上去耳语道:“三爷,我从没不想见你,我一直,在想你。”

追命木头一样定了好一会儿,终于缓过劲来,按住离离的肩膀,极郑重地说:“我好像总不开窍,要你多担待,多谢你不嫌弃。”突然他又奇怪道:“欸,那干什么扭伤脚呢?”——若非要借养伤避开他,还能是什么缘故?

离离犹豫片刻,才放弃了似的说:“……我想你抱我回来。”

追命如遭当头一棒。

——怕惹她厌烦,他还特地背着人家。

又愣了一阵子,追命搔搔耳根,霍地转头就走。

离离急唤:“三爷!”

他停下,但没转回身,半晌闷闷地说:“闩门。”




  07  

小去最近很愁。

她已经不再忧虑离离的心情,转而开始担心她家小姐,还有追命三爷,的神智。

——寻常人哪会大白天就总关起房门,连饭都不好好吃的!

当然,也不尽是要躲着她这小孩子的事,那二人偶尔也找些光天化日能见人的趣味,比如,一起游赏神侯府的花园。

小去实在不明白,这地方就算是仙境,看了这样久也该厌烦了,怎么还能越看越喜欢。

不过,离离面上能常见笑容,单这一点,起初小去还是非常地感激追命,可后来她发觉小姐的快乐简直超出常理。就像今日,离离望着满园子柔嫩的春色,脸上和眼里也不知是映得阳光,还是容彩焕发,好像人都亮了一样。

小去忍不住问:“小姐,什么事呀这么开心?”

“我好想他。”

她好想的人,不到两个时辰前,还和她一块在池塘边逗鱼。

小去看在眼里,可更加担忧了。


*


这日,追命正在去往离离住处的路上,眼前猛然杀出两个熟悉面孔。

铁手负手踱过来,一撞他肩膀,乐呵呵笑道:“过日子讲究细水长流,不可急躁。”

追命忽然抚了下衣襟,疑道:“啥?”

“老四,你说,你记得清楚。”

“门房郭大哥听账房巴先生说马房高叔告诉护卫老齐他看到阿巧姐给厨房的小陆哥讲,离离姑娘的丫环小去姑娘,替她们姑爷向神医求了秘传滋补神药,天九元阳方,”冷血一溜名字说完,看着追命,好奇道,“三哥,真的吗?”

“哪有的事!”

铁手瞧着追命脸色瞬变,笑里带了点惊奇,“你竟然不曾听说?府里都传遍了。”

于是追命脸色又一变。

——怪不得前几日小去见了他就一副心虚模样。

但是下个瞬间,另一种细微犹疑在追命心里萌出嫩芽:莫不是,难不成,总不会……是她的意思? 

啊?

他这么想着,脸色不但变得更频,还越来越差了。

“闲话必定要避开我说,我怎么知道。”

铁手反而收起笑意,皱皱眉,说:“你也别气,我们才回来,就听说你和吴姑娘势头大好,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当中既有误会,说清便是,不然大伙儿可真要担心你了。“

追命微微颔首,摆手笑道:“其实说就说去,也不碍事,”然后语气一转,“倒是你两个,有闲情特地来打趣我,敢情是已和我那好嫂子、好弟妹定下了婚期啊?”

冷血跨步上前,昂首凛然道:“三哥早前带她们姐俩赏花,二哥说要答谢。”

追命一挑眉,啧啧两声,忍住笑意板起脸,道:“答谢是搭对来嘲我,了不起,另辟蹊径。”

铁手伸手向冷血身前一拦,“我的好主意,可不怪老四,”一边拎出藏在身后的竹篮,正色道,“说是近日时兴的点心果子。”

冷血又往前一步,点点头才说:“小红也给了建议。”

追命再也忍不下去,拍着他朗笑道:“好好,功劳算你们一份。”

铁手则道:“咱们谁也说不着谁,你呢,几时和人家成亲?”

追命忽然沉默。

他的犹豫不语过分漫长,以至于冷血已非常不解地看向铁手,而恰好望见铁手满目茫然地瞧过来。

这时,追命才说:“我们拜过天地了。”

铁手一怔,摇头道:“如此草率,怎么都说不过去。”

道理追命也清楚。

既然要人家做妻子,自然该有正经的聘娶礼节。可成亲这事,他第一次试着提出来,离离就欢欢喜喜地喊着他拜求天地之证,此后,追命再问,她便只说他们已是夫妻了。

追命因而明白了她的心思,于是更加珍惜共度的时光。

但是,这份已经逐渐明确没有将来的将来,他还没想好如何告诉那些关心他和离离的人。 

因为追命越发思虑深重的神情,铁手又和声接道:“听说吴姑娘前段时日心绪颇为沉郁,是否仍有忧虑啊?若有大伙儿能帮上忙的事,你可得开口。”

“不碍事了,一时困于心魔。”

“那你这欲言又止,究竟是何意?”

追命终于笑了笑。

“时辰未到,天机不可泄露。”

眼看铁手还要追问,他赶忙又道:“你们若真有闲工夫,赶紧去陪我嫂夫人和弟媳妇,地下难找天上难求如花似玉的放一边不理,在这操心我!走了走了!”


*


上午还挺晴,这会儿竟然下雨了。

且雨势似乎越来越大。

追命望一望天,有点担忧地将视线移至别处,又过一会儿,他坐起身来,神色安定不少。


*


小去跟着离离轻巧奔到房门前,突然道:“咦?小姐,这是咱们的吗?”

天上传来悠悠的声音。

“那是习三小姐和小珍姑娘叫我两位好兄弟捎给你们的酥饼蜜饯。”

话音未落,追命已倏然落到身前,离离奇道:“怎在屋顶呀?” 

“上面瞧得远,你们一回来我便看得见,”他想了想,补道,“我不常等人,有人可等的滋味还挺好。”

离离摇着头,蹙眉笑嗔:“就算不进屋等,也在廊下避避雨呀。”

其实这点毛毛细雨,对她都不算淋着,更何况追命。

她俩也是在外面逛着,瞧见天色转阴,恐怕下起雨来没有伞遮挡,已打道返回神侯府,不料走到半路便飘起雨丝。

“还说我……下雨了借个地方躲雨么,怎非得淋着回来。”

追命一边说,一边摸出块手帕,在她脸上沾了水珠的地方轻轻压两下,好将雨水吸去。因为他的格外小心,离离的嘴角不自觉又噙上了笑意。——有次他好体贴,替她擦汗,结果擦花了半边胭脂,此后便不敢轻举妄动。

小去忽然凑上来,笑甜甜地说:“三爷,小姐躲了呢,可是惦记着和三爷约定了见面的时间,才要冒雨跑来的。” 

离离垂眸一笑。

“我怕你来了见我们不在……”

她担心追命来了见不到她,会生出些骇人的误会。

但她看那人的眼神,也并不需要她继续解释下去,于是眼眸微转,意图躲一躲追命关怀的视线,结果正巧望见那个小竹篮。

“呀,她们帮我这么多,我却忘了答谢。” 

追命忍不住理一理她微潮的发丝,“你若愿意,得空去和她们多来往,那俩丫头好像都爱热闹,若是不愿意,便也让我备些回礼送去罢了。”

离离目光一闪。

“小姐和三爷快进屋吧,”小去刚拾掇好她和离离方才买回来的东西,出得屋来,见这两个还搂着说话,吐吐舌头笑道,“别在这吹凉风了,我去备饭菜。”


*


饭菜一如平时地恰到好处。

毕竟都是神侯府的厨子,常年来了解追命的口味,每餐又有小去专门去嘱咐离离的喜好。不过,虽然离离几次相邀,小去却从不和他们一起吃饭,只是来收拾打扫,之后也尽量不与二人共处,即使有时随侍在离离身边,她也愿意离他们稍微远一点。

但是今日,小去收好桌子后,又端了只碗进屋。离离起初以为是甜汤,随口道:“怎么单有一碗,是不够了吗?那你吃。”

小去连忙放下碗,双手推到追命面前。

“不不不,给三爷。”

“什么山珍海味这么稀罕,我不打紧,你们喝。”

“不,哎呀……三爷,总之,喝了是好的嘛。”

追命恍然大悟。

这下算是见到“天九元阳方”的真面目了。

看起来颇为凶恶狠毒,有无效果且另说,眼下的问题是有没有毒。

此时,这独属于追命的神秘液体,以及他和小去之间剑拔弩张的奇妙氛围,已强烈引起了离离的好奇心。

追命于是趁机和她咬起耳朵。

待明白了来龙去脉,离离冲着小去直摇头。

“拿走。”

“专门讨的方子,准备了好久呢。”

“拿走。”

“小姐说不要喝,那不要了。”

小去才出门,追命便对离离一拱手。

“恩人,我得多谢你。”

离离很有点后怕的样子,抚着胸口道:“不知从哪里弄的胡闹方子,吃坏了人怎么办。”

追命支颌瞧了会儿,等她做样子做得心满意足,抗议似的说:“哦!敢情不胡闹的方子便试得?”

离离一下子笑起来。

“嗯……且还用不上。”

她说着,低下头,好让面上的酡红不那么引人注目。

但是他也低下头来,凑得好近,视线正扫着她羞红的脸颊,鼻息就在她耳边。

离离不禁一颤。

有两三回,她原本打算让夜晚平静安稳地过去,但事情总没能按着她预想的那样发展。——这时节,深夜里天还稍有点凉,她着实没办法放着身边一个暖乎乎的人而不去依偎的。

然而,离离眼中的愉快贪恋逐渐被惆怅遮掩。

窗外天色渐暗,雨声越来越响了。

她抬起头,望着垂临的夜色,面颊的潮红向眼眶汇聚,“三爷,我……欠你的情。”

追命淡笑道:“既不是借你,又不是赊给你,什么欠不欠的。”

离离转而看向他,已开始泛红的一双眼睛眨了又眨。

追命搔搔脖子,喉头一动,道:“本就是你的,没有你,哪来——”

“不是的……不是的,你很好很好。”

她不能继续下去,又不知该如何道出非说不可的话。忽然,那人抚住她后背,像安慰小孩子一样轻轻拍着。

“不说这些。”

追命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示意离离打开。

这东西从今早就在他怀里,已待了快一整天,因而带了一点他的体温,让离离很熟悉。

里面的东西她更熟悉。

“三爷!”

“不是说过么,珍惜之物,还是收好。”

前日,追命因故离京,昨夜里回来,在大街上远远望见离离,正要上前,忽然发觉她进了一家当铺。追命待她离开,去当铺一问,得知是当了那对金丝蝴蝶耳饰,便赎了回来。今早,追命来找离离,她一见他来,忽然有些慌乱,说正要和小去出门逛一逛,傍晚再见面。

然后便匆匆出府去了。

二人再见时,天空正飘着小雨。

其实天转阴前,追命还一直远远望着离离。

“那些我一定物尽其用,放心,”追命指一指窗根桌上放的两个大包袱。

那是今日离离和小去买回来、之前又由小去放进屋的东西,若他暗中观察无误,那是为他准备的日常衣物,冬夏均各有至少三套。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再说了,虽然我平日是有些邋遢,可从不亏待自己哩,你也不必替我担心。”

离离怅然而歉然道:“你知道我要走。”

追命仍然笑着,慢慢点一下头。

她说要抛却往事。

他又何尝不是她的前尘旧梦。

追命道:“改天跟我去试一试,找两匹适合你们的马,再多裁几身衣服带上,盘缠、干粮也得备齐。”

由于离离情绪的低落,他便更加积极。无论如何,过去一笔勾销,如今她既然已有了重来的机会,牢牢抓住总归不算坏,对她好的事,他不想成为阻碍。

他要帮她。

离离忽然侧过脸去。

“过几日就走,不要那样麻烦。”

“不……”

这回他没料到。

他预想中润物细无声的告别,竟然将要变成一场暴雨。

追命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可又不愿意他明显的震惊和遗憾害离离愧疚,他勉强稳住心神,正色道:“不行,万一你有了身孕……”

急慌之中,他找了个似乎无懈可击的理由。

离离闻言忙看回追命,频频摆手,有些羞怯地解释:“没有的,避开了紧要日子。” 

一时间,追命不知该说什么,只急得脑门都热起来。

这方法有多不可靠,他清楚得很,但离离竟自有计算,在他意料之外。

她不曾透露丝毫对后果的担忧,甚至有一半时候,是她率先要求。这让追命产生了一些安稳的幻想,劝说自己也许她虽然早晚要走,但也还远着。

所以他从来都放任自己的贪婪。

可是,既然他已猜到她不会长留在身边,那没克制住放纵,明知故犯,便全是他错了。

追命抿了抿唇,忽然拿起葫芦饮了好几口酒,才凝望着离离,格外郑重地说:“都是我不自持,害了你,可你那法子着实没有准数。这样好不好,多留两个月,我决不再碰你,否则我真不能放心你和小去两个就这么闯荡去。”

离离瞪圆了眼。

“好不讲道理,要我干瞪眼看你两个月,我又不是出家。”

追命被她驳得发懵,平日里舌灿莲花的本事都瞬间让老天收了去。离离乘势又道:“你可不要说,保证会让我看不到你。” 

追命忙摇头说:“我不阻拦你,但必定有办法——”

离离也摇起头,截道:“三爷,我有预感,你担忧的事不会发生。”

如果追命此时没有那样心乱,也许能察觉到离离眼底浓重的寂寞:今日一别,除了心里的挂念,她竟然再不会和他有什么关联了。虽然她很想很想和他有些结果,但人生迄今大半时光是由父亲一人抚养的离离,不愿意有些事情重演。

“万一呢,你们怎么照顾自己?”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就算多留两个月,就算我有了咱们的骨肉,留在京城生产,之后也还是要走,走时会更痛苦。况且两个月呢,本来没有的,说不准也要有了……三爷,相处时间越长,我越没胆量离开你,我的心已经有你,不想自己连人都走不了。”

她想牢牢记住他。

“我再留下去,会一步都不愿离开你,你是要我困着你,还是困住我自己?”

吴离离狠下心。

“我要忘了你。”

“我不想几十年后,有一日不得不眼看着你逝去。”

“三爷,这回是我任性。”

对这答案,追命全无防备,他的思绪在不知名处兜兜转转,终于回归时,还是无止尽的回旋。

但他终于明白,于是坦然笑道:

“是我对不住你。” 

如果他和她年纪相仿,如果他没有这身武功只是普通武夫,如果他不是个要常常涉险的捕快,如果他们都是寻常百姓——

可是那些如果,他难道不曾经历过吗?

结局,他不知道,似乎也不会比如今更好。

 



 —08— 

黎明之前,下过一场大雨,清晨新生的阳光和着残余的雨气,融成一片朦胧。

日光催生出的潮意,又在日光中一分分褪去。

追命和离离就在神侯府门口道别。

“三爷,此物可否赠我?”她指着他腰际的葫芦。

“嗯?哦。”

他闷声解下来。

她接过去,抱在怀里。

追命看着她的模样,脱口而出:“能不能留下。”

他又连忙接道:“哪怕留到看烦我为止。”

离离晃一晃葫芦,柔柔笑着说:“你居然一大早就喝醉了酒吗?”言罢,她敛起笑容。

于是眼中的不舍和留恋便十分地明显了。

“三爷,江湖风险多。”

追命牙关一紧。

上回,这话的真意,他没能明白。

不过离离话刚说出口,人就忽然一愣,她也念起往事,但她再没那样多复杂心思了。

尤其对着他。

她只是想——

“你要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最后一句话,她将之轻轻送入他耳中:“也要想我。”


*


追命望着离离的背影。

她们已走到了痛苦街头,在转入黄裤大道前,她回首一笑,眼角仿佛沁出了一点泪,像迎着晨曦的露水。

日光渐热烈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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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中秋(延至重阳)的秋月《留行客》没写完,不想重复,21年中秋就搞了春花。没有写过原设的追命x离离,借活动查漏补缺,尽力了,虽然力有不逮。用过气的网络俗语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情:

“笑死,根本不会写美女。”

文题用了晏殊《拂霓裳·乐秋天》的“人生百岁,离别易,会逢难。无事日,剩呼宾友启芳筵。星霜催绿鬓,风露损朱颜。”看到最后一句就决定借词句来当题目了~

老实说,追命从人物设计上来说,好像就没有需要对象的那种潜力,我实在找不出他喜欢离离除了“美女”和“我就是喜欢”,还有什么靠得住的原因;小透和动人基本也是差不多情况。离离的角色关键词,聪明、温柔、艳丽、慵懒、英气,老温几次用相对艳和抢眼的花形容她,她有一定撩拨技能,比较有心眼谋划而不算邪气,硬要说的话可能相对接近赵敏那一大类,这种角色女追男会有点意思,可惜老温安排给离离的情节设定,注定她不会有足够强的信念和心力去追老崔。

如果不是身份的困局,他俩完全有机会直接婚恋一体,略过谈的过程,顺理成章做江湖侠侣,可惜我这个脑子是没什么好的破局方式。这是对在我心里一定会be的cp,并且绝无机会有(比开谢花)更多相处的时光,以前比较倾向于生离,最近两年转向死别,离离的角色“活气”感觉总有点低。不过在这篇小文的梦幻泡影里,(尽管拉灯,但)慷慨地让他们没羞没臊了半个多月(●'◡'●) 

我对他们真好!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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